第六四九章 天行有常 人心无度(下)
赘婿 by 愤怒的香蕉
2019-2-1 17:31
“我想问问,立恒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酒楼的房间里,响起成舟海的声音,宁毅双手交叠,笑容未变,只微微的眯了眯眼睛。www@22ff!com
能够跟随着秦嗣源一道办事的人,心性与一般人不同,他能在这里如此认真地问出这句话来,自然也有着不同以往的意义。宁毅沉默了片刻,也只是望着他:“我还能做什么呢。”
“老师下狱之后,立恒原本想要抽身走人,后来发现有问题,决定不走了,这中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,我猜不出来。”成舟海拿着茶杯转了转,“我与立恒相处不久,但对于立恒行事手腕,也算有些认识,你见事有不谐,投靠童贯,若只为求存,我也就不说今日这些话了。”
他心中有想法,但即便没有,成舟海也从不是个会将心思表露在脸上的人,话语不高,宁毅的语气倒也平静:“事情到了这一步,相府的力量已尽,我一个小商人,竹记也被动得七七八八,不为求存,还能为什么呢。”
“我不知道,但立恒也不必妄自菲薄,老师去后,留下来的东西,要说有所保存的,就是立恒你这边了。”
“多数交给广阳郡王了。”
“那也是立恒你的选择。”成舟海叹了口气,“老师一生为国为民,自他去后,虽树倒猢狲散,但总还是留下了一些人情。过去几日,听说刑部总捕头宗非晓失踪,另一位总捕铁天鹰怀疑是你下手,他与齐家幕僚程文厚联系,想要齐家出面。为此事出头。程文厚与大儒毛素关系极好,毛素听说此事之后,过来告诉了我。”
宁毅沉默片刻:“成兄是来警告我这件事的?”
成舟海不置可否:“我知道立恒的本事,如今又有广阳郡王照拂,问题当是不大。这些事情,我有告知宁恒的道义,却并不怎么担心。”他说着,目光望了望窗外,“我怕的是,立恒你如今在做的事情。”
房间里沉默下来。成舟海的声音,随后低缓地响起。
“自老师出事,将所有的事情都藏在了背后,由走变成不走,竹记背后的动向不明。但一直未有停过。你将老师留下来的那些证据交给广阳郡王,他或许只以为你要借刀杀人,心中也有提防,但我却觉得,未必是如此。”
“有些事情是阳谋,动向给了王爷,他就算心中有提防,也免不了要用。”
成舟海摇了摇头:“若只是这样。我倒是想得清楚了。可立恒你从来不是个这样小家子气的人,你留在京城,即便要为老师报仇。也不会只是使使这等手段,看你过往行事,我知道,你在绸缪什么大事。”
微顿了顿:“宗非晓不会是你杀的,一个小小的总捕头,还入不了你的法眼。就算真要动他,也不会选在第一个。我怀疑你要动齐家,动大光明教。但或许还不止如此。”成舟海在对面抬起头来,“你到底怎么想的。”
宁毅看了他片刻,诚恳答道:“只是自保而已。”
成舟海表情未变。
宁毅道:“我原本只是想走的,后来忽然发现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我等尚在京城,铁天鹰这些人便在打我的主意,我与绿林、与世家结怨无数,暗中动了心思但是未曾出手的又有多少。试想我回去江宁,成国公主府暂时庇护于我,但康贤也已经老啦,他庇护得了多久,到时候,铁天鹰、宗非晓这些人还是要找上门来,若求自保,那时我还是得去找个高枝攀攀,因此,童王爷过来祭奠秦相那日,我顺势就把东西交出去了。其时我尚有选择,总算是一份功劳。”
“有些时候上了台,问题在于下不去。”宁毅将后背缓缓靠在椅子上,双手交握着放下来了,“我将东西交给广阳郡王,他总是要承我一份情的,而且他是军队系统的人,这些人最不讲道理,旁人若要动我,跟我在其他人的旗下,办法就大有不同,但我入了这一边,与他们的冲突,也是最少。在广阳郡王府待一段时间,我低眉顺目一点,王爷自然会觉得我不过尔尔,他的注意力不再放过来的时候,我一个经商的,就也能往南面抽身,顶多每年郡王大寿,我叫人送来几车贺礼,如此一来,各取所需。我也总算是借坡下驴。”
他语气平淡,说的东西也是合情合理,事实上,闻人不二比宁毅的年纪还要大上几岁,他经历此时,尚且心灰意冷,就此离京,宁毅此时的态度,倒也没什么奇怪的。成舟海却摇了摇头:“若真是如此,我也无话可说,但我心中是不信的。宁贤弟啊……”
他张了张嘴,然后道:“老师一生所愿,只为这家国天下,他行事手段与我不同,但为人为事,称得上堂堂正正。女真人此次南来,算是将许多人心中妄想给打破了,我自太原归来,心中便知道,他们必有再度南下之时。而今的京城,立恒你若真是为心灰意冷,想要离开,那不算什么,若你真记着宗非晓的事情,要杀几个刑部捕头出气,也只是小事,可若是在往上……”
“……齐家、大光明教、童贯、蔡京、王黼、李邦彦、梁师成……这些人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我看过立恒你的行事,灭梁山的心计、与世家大族的赈灾对弈、到后来夏村的艰难,你都过来了。旁人或许小看你,我不会,这些事情我做不到,也想不到你如何去做,但若是……你要在这个层面动手,不论是成是败,于天下苍生何辜。”
成舟海以往用计偏激,行事手段上,也多工于心计,此时他说出这番话来,倒是令宁毅颇为意外。略笑了笑:“我原本还以为,成兄是个心性激进,不拘小节之人……”
“成某用谋一向有些偏激,但此一时、彼一时了。初在相府,我行事能有结果。手段反在其次,到如今,成某只求女真南来时,这满城百姓,能有个好的归所。”
宁毅沉默下来,过得片刻。靠着椅背道:“秦公虽然去世,他的弟子,倒是多半都接下他的道统了……”
“然则,立恒你却与家师的信念不同。你是真的不同,因此。每能为非常之事。”成舟海望着他说道,“其实薪尽火传,家师去后,我等担不住他的担子,立恒你若是能接下去,也是极好的,若你之所为,为的是预防将来女真人南下时的灾祸。成某今日的担心,也就是多余的。”
“我答应过为秦老将他的书传下去,至于他的事业……成兄。如今你我都不受人重视,做不了事情的。”
“有些事情,不是说做不了就能不做的。我自太原出来,见过生灵涂炭是什么样子,我也好,立恒也好。只要想做,总有些做事的办法。”
宁毅点了点头。成舟海的说话平静坦然。他先前用谋虽然偏激,然而秦嗣源去后。闻人不二是心灰意冷的离开京城,他却仍旧在京里留下来,听说有人要动宁毅时,又能过来警告一番。这位在太原九死一生、回京之后又京里师门巨变的男人,当褪尽了背景和偏激之后,留下的,竟只是一颗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。宁毅与秦嗣源行事不同,但对于那位老人,向来尊敬,对于眼前的成舟海,也是不能不敬佩的。
儒家的精髓,他们终究是留下来了。
他只是点头,没有回答对方的说话,目光望向窗外时,正是中午,明媚的阳光照在葱郁的树木上,鸟儿来去。距离秦嗣源的死,已经过去二十天了。
“有件事情,我一直忘了跟秦老说。”
在那沉默的气氛里,宁毅说起这句话来。
“早几年,为方七佛的事情,我在南面与刑部、与大光明教都结了梁子,其时密侦司在冲平县城一带的负责人,叫做郝金汉,在那次行动中配合了我的行事,我离开之后,林恶禅找到了他,郝金汉一家被杀。消息传过来以后,秦老让人将这份消息封存起来,不让我看到。”
他顿了顿:“这一次秦老被入罪,我在整理往日资料时,找出了这份东西。当时他正在狱中,后来又被入罪发配,每次见面,有众多大事缠身,我总是忘了去说。最后那次在城外送他,我手头上各种麻烦事情一堆,回过头时,记起这件事,又忘了开口,当时心想待到手中事情定下,找个机会,总能去打个招呼。”
“然则,再见之时,我在那山岗上看见他。没有说的机会了。”
他说到这里,又沉默下来,过了一阵子:“成兄,我等行事不同,你说的没错,那是因为,你们为道义,我为认同。至于今日你说的那些事,向齐家向蔡太师等人报个仇捣个乱……太麻烦了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太麻烦了……我不会这样做的。”
两人对坐片刻,吃了些东西,不久之后,成舟海也告辞离去了,临走之时,成舟海说道:“你若真想做些什么,可以找我。”
宁毅也只是点了点头。
此后数日,京城之中依旧热闹非凡。秦嗣源在时,左右二相虽然并非朝堂上最具底蕴的大臣,但一切在北伐和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前提下,整个国家的方略,还算清楚。秦嗣源罢相之后,虽不过二十余日,但左相一系也已开始倾颓,有野心也有紧迫感的人开始角逐相位,为了如今大兴黄河防线的国策,童贯一系开始积极进取,在朝堂上,与李邦彦等人对立起来,蔡京虽然低调,但他弟子满天下的内蕴,单是放在那儿,就让人觉得难以撼动,另一方面,因为与女真一战的损失,唐恪等主和派的风头也上来了,各种商家与利益关系者都希望武朝能与女真停止冲突,早开边贸,让大家开开心心地赚钱。
反正,当初武朝与辽国,不也是一样的关系么。
如此一来,朝堂上便显得诸侯并立。周喆在其中有计划地维系着稳定,在意识到童贯要对武瑞营开始动手的时候,他这边也派了几名将领过去。相对于童贯办事,周喆眼下的步调亲切得多,这几名将领过去。只说是学习,同时也避免军中出现不公的事情,权做监督,实际上,则等同于拉拢示好。
任何的一出戏里,总有黑脸白脸。当初他对常胜军太好。就是没人敢扮黑脸,如今童贯扮了黑脸,他自然能以帝王的身份出来扮个白脸。武瑞营军力已成,重要的就是让他们直接将忠心转入对皇帝上来,若是必要。他不介意将这支军队打造成天子禁军。
无论上台还是倒台,一切都显得沸沸扬扬。宁毅这边,又被拉着去了武瑞营两次,他在王府之中仍旧低调,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,夹着尾巴做人。武瑞营中士兵私下里议论起来,对宁毅,也大有开始鄙视的。只在武瑞营中,最隐蔽的深处,有人在说些煽动性的话语。
“……皆是官场的手段!你们看到了。先是右相,到秦绍谦秦将军,秦将军去后,何老大也被动了,还有宁先生,他被拉着过来是为什么!是让他压阵吗?不是。这是要让大家往他身上泼粪,要抹黑他!如今他们在做些什么事情!黄河防线?诸位还不清楚?只要大兴土木。来的就是银钱!他们为何如此热心,你要说他们不怕女真人南来。嘿,他们是怕的,他们是关心的……他们只是在做事的时候,顺便弄点权捞点钱而已——”
这些言语,被压在了风声的最底层。而京城愈发繁荣起来,与女真人的这一战极为惨痛,但只要幸存,总有翻盘之机。这段时间,不光商人从各地原来,各个阶层的士人们,对于救国奋起的声浪也愈发激烈,青楼楚馆、酒铺茶肆间,每每见到书生聚在一起,讨论的便是救国方略。
这样的气氛也导致了民间许多教派的兴盛,名气最高者是最近来到汴梁的天师郭京,据说能移山倒海、撒豆成兵。有人对此将信将疑,但民众追捧甚热,不少朝中大员都已接见了他,有的人道:若是女真人来时,有郭天师在,只需打开城门,放出六甲神兵,其时……大多津津乐道、啧啧不已。到时候,只需大伙儿在城头看着六甲神兵如何收割了女真人就是。
每到此时,便也有不少人再度忆起守城惨况,偷偷抹泪了。若是天师早来,不使奸相守城,何至于自家丈夫儿子上城惨死。但议论之中,倒也有人说,既然是奸相在位,那就算天师来了,也必然要受到排挤打压的。众人一想,倒也颇有可能。
六月上旬,新酸枣门附近城墙早已修筑完毕了。周喆出了宫,在城门附近转了转,在酒楼上看见入城出城人流如织的场面,倒也是颇为欣慰。
“百废待兴啊。我武朝子民,终究未被这苦难打倒,如今放眼所及,更见繁荣,此正是多难兴邦之象!”
他指着下方正在进城的商队,如此对杜成喜说道。看见那商队成员多带了兵器,他又点头道:“大难之后,路途并不太平,因此武风兴盛,眼下倒不是什么坏事,在如何抑制与引导间,倒需好好拿捏。回去之后,要尽快出个章程。”
他随后又与杜成喜简单说了一些事情,最近的黄河防线,各段的负责人,上面已经打了一阵子了,他不欲风波再做扩大,这几日便要拿定主意。这是眼下为防女真人的一大战略,也是秦嗣源去后,对朝堂权力的一次大分配,是他再掌握平衡核心的契机,他早就深思熟虑、胸有成足,此时能对杜成喜说的,也多是可以透出风去的东西。
杜成喜将这些事情往外一暗示,旁人知道是定计,便再不敢多说了。
“秦嗣源死后,朕才知道他手底下到底瞒着朕掌了多少东西。权臣便是如此,你要拿他做事,他迟早反噬于你,但朕思前想后,平衡之道,也不可乱来了。蔡京、童贯这些人,当为朕顶住房梁,用他们当柱子,真正做事的,必须得是朕才行!”
他说完这些,心中又想了一些事情,望着城门那边,脑海中想起的。竟是那边打了个木台子,有一名女子上去为伤兵表演的情景。他尽量将这画面在脑海中去掉,又想了一些东西,回宫的路上,他跟杜成喜吩咐着接下来的不少政事。
“……事情定下来便在这几日。圣旨上,许多事情需得拿捏清楚。圣旨一下,朝堂上要进入正轨,有关童贯、李邦彦,朕不欲敲打太过,反倒是蔡京。他站在那边不动,轻轻松松就将秦嗣源先前的好处占了大半,朕想了想,终究得敲打一下,后日上朝……”
如此一条一条地吩咐。说到最后,想起一件事情来。
“……另外,三日后,事情大定,朕要见的那几个年轻将领、官员中加一个人。宁毅宁立恒,他自相府出来,最近已安分许多,听说托庇于广阳郡王府中。往日的生意,到现在还没捡起来,最近还常被叫去武瑞营。他跟武瑞营是有些关系的,朕甚至听说过流言,他与吕梁那位陆寨主都有可能是情侣,不管是真是假,这都不好受,让人没有面子。”
“当初秦府倒台。墙倒众人推,朕是保过他的。他做事很有一套,不要将他打得太过。朕要在兵部给他一个拿笔杆子的官职,要给他一个台阶,也免得广阳郡王用人太苛,把他的锐气,都给打没了。”他如此说着,随后又叹了口气:“有了这事,关于秦嗣源一案,也该到头了。而今女真人虎视眈眈,朝堂振作迫在眉睫,不是翻旧账的时候,都要放下过往往前看。杜成喜啊,这是朕的意思,你去安排一下。而今戮力同心,秦嗣源擅专跋扈之罪,不要再有。”
杜成喜接下旨意,皇帝随后去做其它事情了。
第二天,宁府,宫里来人了,告知了他将要上朝觐见的事情,顺便告知了他见到陛下的礼数,以及大概将会遇上的事情。当然,也不免敲打一番。
“……京中大案,往往攀扯甚广,罪相秦嗣源一案,尔等皆是罪人,是陛下开了口,方才对尔等网开一面。宁员外啊,你不过区区一商人,能得陛下召见,这是你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,此后要虔诚焚香,告拜祖先不说,最重要的,是你要体会陛下对你的爱护之心、提携之意,此后,凡有为国分忧之事,必要戮力在前!陛下天颜,那是人人想见便能见的吗?那是天子!是九五至尊……”
这宫中来人绘声绘色地教育了宁毅半个时辰,宁毅也是诚惶诚恐,连连点头,话语谦卑。这边教育完后,童贯那边将他招去,也大略教育了一番,说的意思基本差不多,但童贯倒是点出来了,陛下希望秦嗣源的罪行到此为止,你要心中有数,此后仰感天恩。
此时京中与黄河防线有关的诸多大事开始落下,这是战略层面的大动作,童贯也正在接受和消化自己手上的力量,对于宁毅这种小人物要受的接见,他能叫来说上一顿,已经是不错的态度。如此训斥完后,便也将宁毅打发离开,不再多管了。
倒是这一天宁毅经过王府廊道时,多受了好几次别人的白眼和议论,只在遇上沈重的时候,对方笑眯眯的,过来拱手说了几句好话:“我早知立恒非池中之物,能得陛下召见,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,是可以告慰先祖的大事!”
“那是,那是。”
“我听说,刑部有人正在找你麻烦,这事之后,哼哼,我看他们还敢干些什么!便是那齐家,虽然势大,往后也不必害怕!老弟,往后发达了,可不要忘记哥哥啊,哈哈哈哈……”沈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。
“对啊,原本还想找些人去齐家帮忙说项呢。”宁毅也笑。
“放心放心……”
不久之后,宁毅等人的马车离开王府。
日渐西沉了,偌大的汴梁城繁华未减,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在城中穿行,铁天鹰率队走过城中,寻找宗非晓的死与宁毅有关的可能性,点点的灯火逐渐的亮起来。宁毅坐在府中的院子里,等着天光渐去,星辰在夜空中吐露点点银辉,这世界都因此安静下来。时间的轮轴一点一点的推移,在这繁华而又安宁之中,缓慢却毫不迟疑的压向了两日以后的未来。
两日的时间,转眼过去了。
第六五〇章 人发杀机 天地反覆
景翰十四年六月初九,汴梁城,寻常而又忙碌的一天。
天气晴朗。
对于众多的武朝高层官员来说,距离曾经的右相秦嗣源死去刚刚一个月,这也是重要而特殊的一天。经过早些时日的政争和扯皮,在这一天里,武朝政局未来一段时间的基本构架已经确定下来,众多官员的任命、调动、对于黄河防线,抵抗女真问题责任的明确,将在这一天确定下来。www*22ff*com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是赏功罚过,官员们瓜分胜利果实的得胜之宴。虽然在与女真人的争夺中败了,但至少在另一场战争中,许多的人,获得了胜利。
早朝开始是五更天,预备要上朝的官员们,往往三更天就出门,去往宫城了。武朝的早朝,频率不定,普遍情况下是五日一朝,但最近事情太多,为了更好的组织起对抗女真人的事情,频率变为了两日甚至一日,有些官员叫苦不迭,但今日,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情绪。
宁毅在子时过后起了床,在院子里慢慢的打了一遍拳以后,方才沐浴更衣,又吃了些粥饭,静坐一会儿,便有人过来叫他出门。马车驶过凌晨安静的街市,也驶过了曾经右相的府邸,到快要接近宫门的道路时,才停了下来,宁毅下了车。驾车的是祝彪,欲言又止,但宁毅表情平静,拍了拍他的肩膀,转身走向远处的宫城。
皇城之下,大大小小的不少官员都已经云集过来。宁毅抵达后,远远地站在了路边无人关注的地方,不多时。童贯也来了,蔡京也来了,王黼、李彦、张邦昌、李纲、秦桧、高俅、唐恪、吴敏……等等等等的人,也陆续地过来,聚集在宫城外不同的地方。
人都是有圈子的。但当然,并非一党一派,就站在一起,首先当然是身份地位,蔡京童贯乃是朝堂上的两大巨头,因为领域不同。摩擦也少,他们之间,相处就颇为融洽,而即便相处不好的大员,见面之后。也会哈哈哈哈的聚首,互相吹捧或是膈应一番。
御史台的众人比较单,他们不愿结党,纵然站在一块,往往也隔着距离,并且不喜欢一大帮人一起说话,顶多两两之间,交头接耳。表情肃穆。其次是清流,他们位置或许不高,但站队坚定。站队坚定的人才会被上头欣赏。大儒则往往长袖善舞。文人风骨,外圆内方,却不怕人说。
有几名年轻的官员或是地位较低的年轻武将,是被人带着来的,或是大家族中的子侄辈,或是新入伙的潜力股。正在灯笼暖黄的光芒中,被人领着四处认人。打个招呼。宁毅站在旁边,孤零零的。走过他身边,第一个跟他打招呼的,却是谭稹。
“来了。”
他望向前方,冷冷地说了一句。
“是。”
宁毅回答一句。
然后谭稹就走过去了,他身边也跟了一名将领,面相凶悍,宁毅知道,这将领名叫施元猛,乃是谭稹麾下颇受瞩目的年轻武将。
今日他们都将在最后一同见驾。
“来了。”
又一个声音响起来,这次,声音温和得多,却带了几分疲惫的感觉。那是与几名官员打过招呼后,不动声色靠过来了的唐恪。虽然作为主和派,曾经与秦嗣源有过大量的冲突和分歧,但私下里,两人却还是惺惺相惜的好友,纵然路不相同,在秦嗣源被罢相入狱期间,他仍旧为了秦嗣源的事情,做过大量的奔走。
秦嗣源被判流放岭南之后,原本将被刺配沙门岛充军,从此与秦嗣源天各一方的秦绍谦,也是因为他的活动,才同样改判成了发配岭南。
纵然两人在岭南的不同地方,但至少相隔的距离,要短很多了,私下运作一番,未尝不能相聚。
只可惜,这些努力,也都没有意义了。
“是。”
宁毅便也回答了一句。
“今日之事,不要想得太多。”唐恪道,“老秦走了,你好好做事,莫要辜负了他。”
“是。”
秦嗣源去后,许多东西,包括交给童贯用以保命的黑材料,都留给了宁毅。唐恪并未因此对他有所怨言,大概在某种程度上,将宁毅当成了为秦嗣源继承衣钵之人。
过得一阵,童贯也看似无意的在与人说话的空隙中到了这边,打量了他几眼:“早两日跟你说的,都记住了?”
“记住了。”
“好。”他点头道,“好好干。”
他没有挥手叫宁毅过去,主动抽空过来,不是为了纡尊降贵,而是为了尽量减少影响。但能够露出这样的做派,仍旧为宁毅吸引了不少目光。人群中也有宁毅熟悉的人,例如李纲,那位白发苍苍一脸刚直的老人远远地看了他一眼,不再多瞧他。
一来李纲的相位已经开始被架空,二来,秦嗣源出事时,李纲那边可能认为秦系倒台,剩余力量理应攀附于他,助他成就大事,宁毅后来投靠了童贯,这一介阉人,他素来瞧之不起,可能在那边认为,宁毅这等行为,隐隐的也是在向他打脸了,因此,便在没有过关注。
一些大小官员注意到宁毅,便也议论几句,有人道:“那是秦系留下来的……”然后对宁毅大致情况或对或错的说几句,随后,旁人便大多知道了情况,一介商人,被叫上金殿,也是为了弭平倒右相影响,做的一个句点,与他本身的情况,关系倒是不大。有些人先前与宁毅有过往来,见他此时毫无出奇,便也不再搭理了。
五更天,西华门开,众人进入宫城。西华门后是右承天门,过了右承天门,便是长长的宫墙和道路,侧面依次有集英门、皇仪门、垂拱门。然后是这次朝会要入的紫宸门。这里又是两扇门。宁毅等人共经历了三次搜身检查。众人在紫宸殿前的广场站好,随后,大员依次入内。
宁毅等一共七人,留在外面广场最角落的廊道边,等待着内里的宣见。
五更天此时已经过去一半。内里的议事开始,晨风吹来,微带凉意。武朝对于官员的管制倒还不算严格,这其中有几人是大家族中出来,交头接耳,附近的守卫、太监。倒也不将之当成一回事。有人看看站在那边一直沉默的宁毅,面现厌恶之色。
他们或因关系、或因功劳,能在最后这一下得到皇帝召见,本是荣耀,有这样一个人掺杂其中。顿时将他们的质量全都拉低了。
宁毅抬起头来,天边已现出微微的鱼肚白,白云如絮,清晨的鸟儿飞过天空。
作为掌控一个国家的人们,起来得比被掌控的人要早,但此时,外面的城市间,应该也已经逐渐热闹起来了。
景翰十四年六月初九。汴梁城,景翰朝的最后一天。
天气晴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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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天鹰带着麾下的捕快,奔行过清晨的原野。他籍着线索,去往宗非晓曾经安排的一名线人的家中。
过去了以后,天色已大亮了,那房舍空置数日,没有人在。铁天鹰踢开了房门,看着屋里的积尘。然后道:“搜。”
不久之后,翻墙倒柜的一名捕快找到了什么。拿过来递给铁天鹰,铁天鹰看过后。脸色陡然变了,随后,铁骑又跟着,飞奔而出。
辰时。
武瑞营正在晨练,李炳文带着几名亲兵,从校场前方过去,看见了不远处正在如常联系的吕梁人,倒是与他相熟的韩敬,背负双手,仰头看天。李炳文便也笑着过去,背负双手看了几眼:“韩兄弟,看什么呢?”
韩敬偏过头来,冲他笑笑。
李炳文便也是哈哈一笑。
“哎,对了,陆寨主在哪?”
“她有事。”
“哦,哈哈。”
李炳文只是没话找话,因此也不以为意。
汴梁城。
陆红提带着两名随从,走入宫门。
早朝还在紫宸殿进行,进入皇城后,宫中太监使女官去了她的武器,又搜了身,随后带去到御书房附近等待,周围特意的安排了几名高手守着。
房间外阳光倾泻下来,附近的宫殿都显得安静,宫女奉上了茶点。红提静静地坐在那儿,闭上了眼睛,门外的大内侍卫偶尔望她一眼,掂量她的成色。
宫城外,名叫西瓜的少女站在楼顶上,仰头吞吐清晨的空气。
这是京城……
爹爹……圣公伯伯……七伯伯……百花姑姑……还有死去的所有的兄弟……你们看到了吗……
四面街道行人来去,热闹而祥和,不远处,便是巍峨的宫墙。
……
秦嗣源、秦绍谦死后,两人的墓地,便安放在汴梁城郊。
太阳已经很高了,铁天鹰的骑队奔行到这边,气喘吁吁,他看着秦绍谦的墓碑,伸手指着,道:“挖了。”
一众捕快微微一愣,然后上去开始挖墓,他们没带工具,速度不快,一名捕快骑马去到附近的村子,找了两把锄头来。不久之后,那坟墓被刨开,棺材抬了上来,打开之后,漫天的尸臭,埋入一个月的尸体,已经腐烂变形甚至起蛆了。
铁天鹰手中颤抖,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宁毅的软肋,他可以动手了。手中的纸条上写着“秦绍谦疑似未死”,然而棺材里的死尸已经严重腐烂,他强忍着过去看了几眼,据宁毅那边所说,秦绍谦的头曾经被砍掉,而后被缝合起来,当时大家对尸体的检查不可能太过细致,乍看几下,见确实是秦绍谦,也就认定事实了。
此时线索已有,却难以以尸体作证,他掩着口鼻看了几眼,又道:“割了衣服,割了他全身衣物。”两名捕快强忍恶心上来做了。
腐烂的尸体,什么也看不出来,但随即,铁天鹰发现了什么。他抓过一名公人手中的棍子,推开了尸体腐烂变形的两条腿……
……
紫宸殿中,有关一名名官员的升迁任调安排,正在被杜成喜大声地念出来,即便是外面的广场上。都能有所听闻。一名身材高大的太监朝这边过来了——武朝有童贯领兵,也有几名总管太监做出了大事,因此,宫中有这样身材高大的太监,并不是奇怪的事情。只是在他过来时,附近的禁军将他稍微拦了一下。
“候公公。什么事?”
“杜老大在里面伺候皇上,再过一会儿便是这些人进去了,他们都是第一次上朝,杜老大不放心,怕出幺蛾子。先前抽空让咱家来看一眼,这几位的礼节练得都如何了。咱家还有事,问一句,就走。”
那侍卫点了点头,这位候公公便走过来了,将眼前七人小声地依次询问过去。他声音不高,问完后,让人将礼节大概做一遍。也就挥了挥手。只是在问道第四人时,那人做得却有些不太标准,这位候公公发了火:“你过来你过来!”
他将那人拉到一边。却正好是侍卫偏头就能看到的地方,让这人再做两遍,然后又是亲自的纠正。那人急得面红耳赤,侍卫看得两眼,别过头去,宫中执勤。没必要指着看人出丑。
候公公还有事,见不得出问题。这人做了几遍没事,才被放了回去。过得片刻,他问到最后一人时,那人便也做得有稍许错误。候公公便将那人也叫出去,训斥一番。
其余六人大都面带嘲讽地看着这人,候公公见他跪拜不标准,亲自跪在地上示范了一遍,然后目光一瞪,往众人扫了一眼,众人连忙别过头去,那侍卫一笑,也别过头去了。
……
汴梁城外,秦绍谦的墓碑前,铁天鹰看着棺材里腐烂的尸体。他用木根将尸体的双腿分开了。
“这……是个阉人?”
他站在那儿发了一会楞,身上原本燥热,此时渐渐的冰凉起来了……
他想干什么……
远远的,马蹄声震动大地,沸腾而来——
汴梁以西,万胜门附近,杜杀背着长刀,走出了客栈,更多更多的人,此时正从附近走入人群当中,去向城门……
内城,距离梁门不远处。祝彪坐在已经关门许久的竹记店铺当中,闭目养神,膝上躺着他的长枪,陈驼子等人或站或坐,大多安静。院子里,有人正将几个箱子扛进来,摆到一楼还封闭着的窗口。这安静又忙碌的气息,与外面城门处的繁华相互映照着。
某一刻,祝彪背着长枪,推门而出。
枪尖锋芒嗜血。
青鸟已至,日光倾城。
……
皇宫紫宸殿,圣旨宣布完毕,一番说话与谢主隆恩后,内里宣七人入内。宁毅走在侧面,步伐简单,面容平静。进入大门后,紫宸殿内庄严宽敞,众多大臣分立两旁。蔡京、童贯、李纲、刚刚升任右相的秦桧、少师王黼、兵部尚书谭稹、刑部尚书郑司南、礼部尚书唐恪、吏部尚书燕道章、户部尚书张邦昌、工部尚书刘巨源……此外还有高俅、蔡攸、吴敏、耿南仲等众多高官,各人肃穆列开。
檀香的清烟袅袅,正面上方,便是如今的九五至尊,天子周喆了。这些人,是武朝金字塔的顶端。
七人在距离门口不远处齐声跪拜。
圣旨发布完毕,此时已经至于尾声,除了保举各人进来的上线,没有多少人关心此时进来的七个小东西。众人各自在心中咀嚼着获得的喜悦,也各自想着自身继往开来的事业,这一次,秦桧是最高兴的,他间或瞥瞥不远处的李纲,此时,左相之位也已经长不了了。燕道章破格擢升吏部,占了极大的便宜,也是因为他是蔡京麾下打手,此次才轮得上他。
但除了燕道章,蔡京一系在这一次的角力中吃了亏的,但没有关系,他的力量已经太大了,皇帝并不喜欢,吃亏就是占便宜。童贯一系,获得了参与黄河防线的最大利益,这时候,还在心里消化所有的成果,有了这些,他接下来的计划,就能够好好实施了。
周喆在前方站了起来。他的声音缓慢、稳重、而又浑厚。
“朕,自继位时起,欲求武朝之振兴,国家之安泰,一路之来。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御一国之难,朕明白,你们未必懂,朕可以给你们荣宠,给你们权力。为的是你们为这个家国做事。但这一路走来,总有蟊虫巨害,损我根基,前有王高进,中有卢之平。后有秦嗣源!”
他口中说的,皆是登基后几个被入罪的宰相名。眼下是要做结论,盖棺定论的时候,他既然开始说了,一时半会便不可能停下来。下方七人跪着,众人站着,静静地听。
周喆道:“与女真一战,仓促匆忙。女真强悍,但我武朝亦有忠臣义士,前仆后继。这是朕欣慰的地方,也是朕心痛的地方!朕下罪己诏,反躬自省,若你我真出了全力,为守城真要那么多忠臣义士的流血吗?我为君,尔等为官。这些道理,不可不细思!女真去后。秦嗣源伏法,他罪有应得。但你们——”
他的话语慷慨悲愤,到得这一瞬,众人听得有个声音响起来,当是幻觉。
那是有人在叹气。
“哎,周喆……”
跪下的几人当中,施元猛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,因为他感到,身边的那个商人,竟然站起来了——怎么可能。
周喆也看到宁毅站起来了——他还没意识到那道人影的身份,甚至连眼前这一幕都觉得有些奇怪,在这金殿之上,竟有人在跪下的时候敢站起来?是不是看错了……但这就是他们的第一个照面。
不会有下一次了。
充满威严的紫宸殿中,数百年来第一次的,出现砰的一声巨响,震耳欲聋。火光爆闪,众人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金阶之上,皇帝的身体在下一刻便歪歪的坐到了龙椅上,檀香的烟尘消散,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前方,看自己的腿,那里被什么东西穿进去了,密密麻麻的,血似乎正在渗出来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!
宁毅的步履已经穿过人群,他目光平静得像是在做一件事已经反复练习一千万次的工作,前方,作为武人地位又高的童贯首先还是反应了过来,他大喝了一声:“竖子!”醋钵大的拳头,照着宁毅的脸上便挥了上来。
他于军中戎马半身,沾血无数,此时虽然老迈,但余威犹在,在眼前上来的,不过是一个平日里在他眼前卑躬屈膝的商人罢了。然而这一刻,年轻的书生眼中,没有半点的畏惧或是闪避,甚至于连蔑视等表情都没有,那身影似慢实快,童贯豪拳轰出,对方单手一接,一巴掌呼的挥了出去。
那一巴掌砰的挥在了童贯的脸上,五指挥砸,沉若铁饼,这位收复燕云、名震天下的异姓王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响。
童贯的身体飞在空中一瞬,脑袋砰的砸在了金阶上,血光四溅,宁毅已经踏上金阶,将他抛在了身后……
时间,推向后方。
再早一点,武瑞营的校场。
晨练还没有停下,李炳文领着亲卫回到军队前方,不久之后,他看见吕梁人正将战马拉过来,分给他们的人,有人已经开始整装上马。李炳文想要过去询问些什么,更多的蹄音响起来了,还有铠甲上铁片碰撞的声音。
被称为“铁浮屠”的重骑兵,排成两列,从不同的方向过来,最前方的,便是韩敬。
李炳文下意识的挥了挥手,召集附近的亲兵,也让其他武瑞营的士兵戒备:“韩兄弟,你们要干什么!”
韩敬没有回答,只有重骑兵持续压过来。数十亲兵退到了李炳文附近,其余武瑞营的士兵,或是疑惑或是恍然地看着这一切。
“推!”只有冰冷的字句发出。
重骑兵的推字令,即列阵冲杀。
往日里尚有些交情的人们,刀锋相向。
艳阳初升,重骑兵在校场的前方当着上万人的面来回推了两遍,其它一些地方,也有鲜血在流出了。
然后韩敬骑着马,踏上校场前方高台,下面,李炳文以及所有的亲兵皆已化为残尸,吕梁骑兵已在附近列阵,整军待发!
“尔等看到了!夏村战后,朝中众人倒行逆施,女真再来,武朝必亡!吾等不再奉陪!但君无道,民兴兵戈以伐之——”韩敬的声音响起来,“吕梁今日兴兵,不为清君侧,为斩杀昏君,悬尸城头!而今日过后……”
校场上,那声若雷霆:“今日过后,吾辈造反!尔等亡国——”
杀气,冲天而起——
ps:我就不说什么了……